您当前的位置: 全球新闻网 > 文化 > 阴澍雨:我的没骨花鸟画研究与创作

阴澍雨:我的没骨花鸟画研究与创作

发布日期:2019-05-06

中国花鸟画领域中,没骨花鸟画从五代时期发展到今天已经形成了完整的技法体系。特别是从明清以来的花鸟画作品来看,没骨作品占有相当大的比重,为当下的花鸟画创作留下了非常丰富的艺术资源。但是在当今的创作中,很难见到优秀的没骨花鸟作品,也只有少数的艺术家涉足此领域。而且这些有限的当代作品与传统的没骨花鸟的渊源逐渐模糊,更多地受到其他绘画门类的影响,只是沿用了中国画中“没骨”这个词汇。中国画的发展一直在传承中演进,优秀的国画作品除了让人能够感知到新鲜的创造力,更重要的是能带我们回到熟悉的精神家园之中。所以要站在中国画当代发展的视角审视没骨花鸟画研究与创作。

一、没骨花鸟画研习在当下的意义

首先,在理论研究领域,有关“没骨花鸟”的理论体系有待建构与梳理。我们今天大多数的艺术家与学者都把“没骨”视为中国画技法的一种,介于工笔与写意之间。而实际上“没骨”一词,在传统的技法体系之外,更重要的是创作观念的体现。技法对应观念,这是中国画的重要特征。比如“工笔”,技法层面是勾勒设色为主的具体方法,在创作观念上则是以工整、严谨的笔意来表现对象;再如“写意”,从技法层面解释是以点簇、泼墨等粗简的笔法创作,而观念层面的意义则是书写胸臆,以书写的方法来表现主观情感;“没骨”也是如此,从技法来看,是通过细笔叠加,以色与粉为主,不勾边线的具体画法,而从创作观念的层面来解释,则是骨力的“隐没”、“沉没”。即把用笔的骨法隐没在下面,强调笔力的含蓄表现。通过对已有的历代没骨花鸟画的技法分析,我们发现没骨花鸟画作品包含了丰富的语言。其中诸如渲染、烘托、勾勒等与工笔技法部分重叠,点簇、冲渗等技法与写意技法有所重叠,故而没骨花鸟画的范畴也有其可变性,所以理论的梳理与建构是非常有必要的。

阴澍雨 没骨写生册 绢本水墨 35×35厘米 2009

其次,从创作领域着眼,没骨花鸟画创作日渐式微,有待加强。没骨花鸟技法自身有其局限性,没骨画以颜色为主,一遍画成,无法再加,前后层次简单,所以没骨画以小景、小品为主,很难画大。很多画家因为技法的限制,更多地改用其他方法。比如小型花卉的折枝形式适合没骨法表现,而鸟类及大型的花卉,比较复杂的全景就很难处理。在展厅展览的时代,强调视觉样式的强烈与展厅中的张力等等,这与没骨花鸟恬淡平和的特质相反。我们当今的创作者,有责任从传承与发展的角度关注没骨花鸟的创作。

阴澍雨 没骨写生册 绢本水墨 35×35厘米 2009

最后,我们有必要重新认识没骨花鸟画在教学中的地位。潘天寿先生在主持浙江美院教学时,请陆抑非先生教授没骨花鸟课。陆抑非先生有一个说法,即学画花鸟从没骨入手,既可了解物理,又能结合笔墨表现;打好基础后,既可朝工的方向发展,又可朝写的方向发展,是学花鸟画的好路子。如今,当年陆抑非先生的学生已成为现在的老先生了,从他们的创作中我们也看到了当年的老先生对他们的影响,可以想见那时的没骨教学是很成功的。这足以引起我们的重视,应该在中国画教学中给予没骨画一个适当的分量,使后学者在成长中受益。

没骨花鸟在当今的发展,存在难度的同时也有一定的空间,无论在理论与创作,还是教学领域,都有必要重视没骨花鸟的研习,特别是在今天日益多元的艺术语境中,更应审视其对于中国画的发展带来的积极意义。

图1 恽南田 花卉册

二、没骨花写画的技法范畴

目前对于没骨花鸟画的界定,大部分人将其与小写意并列,认为是介于工笔与写意画法之间的技法形态。其实不然,每一种技法即有其特指的、独有的特性,又有与其他形态相类的、相重叠的技法。比如工笔画中,用墨色反复晕染是工笔画的典型特征,但写意画中,特别是在纸本的背景渲染技法中,与工笔的渲染是一致的。在古代的工笔画作品中,比如画荷叶,经常用点簇的笔法,将渲染变为点染,强调笔意,加强对写意性的追求。也就是说严格地给某种技法下定义,是很困难的事情,也是不必要的,关键是要理清各类技法的关联,并且能够在创作实践中加以灵活应用,这是今天学习的目的。

我理解的没骨花鸟画技法的典型形态,就是以颜色或墨直接画出花鸟形象,不勾边线,然后通过勾筋点提的方式强调骨力与结构的一种技法。以恽南田的作品为例,图1是上海博物馆藏的花卉册中的一页,这幅作品为绢本设色作品。如果从造型的细节、结构的变化来看与工笔画法是一致的,表现出了牵牛花的物理特征。不同于工笔之处在于一方面这幅作品没有勾勒边线,而是在关键的结构处,如枝蔓交叠生长、前后穿插处,用重色点提,以达到强调结构关系的作用。而叶筋的勾法严谨精到,突出骨力,使骨法用笔的中国画的核心特质发挥充分。另一方面不同于工笔画技法的是花的枝叶都是用颜色一遍直接画成,色与水的比例控制得当,既不能过于浓重,使颜色发焦,在纸面硬结;又要适当地让水分流动,而不能过多,造成颜色积压在纸上,失去明净、清雅的特点。在花头部分用了石色,并且用分染、罩染的方法经多遍画成,与工笔画的渲染是一致的,即用植物质颜色打底,用矿物颜色罩染。这就涉及不同技法的灵活运用,同一题材的技法特点最能说明这一问题。图2至图6为恽南田作品中的局部,同为牡丹花,却运用不同的表现形式。图2运用渲染的技法,与工笔画法相近;而图3画法较图2更为工整,用重色勾勒边线;图4与图2技法相同,只是重色分染的方法略有不同;图5为点簇笔法,与写意技法一致;图6则在最后的勾勒时更随意些。我们很难将这些技法做单一的剥离,工、写笔法都完全统一在作品中。深入地研究一种技法,然后变通活用,对于一个艺术实践者尤为重要。对于一种技法形态的加强,往往会成为个性化艺术语言的一部分,也是一个成功艺术家的艺术创作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。通过以上的实例可以看出,没骨花鸟画的技法特征有体现自身特征的方面,也有与工、写技法相重叠的一面,也只有尽可能多地去理解练习,才可能在先前艺术史上已经出现的传统中吸收尽多的养分,来支撑自己的艺术创作。

图2 恽南田作品局部

图3 恽南田作品局部

图4 恽南田作品局部

图5 恽南田作品局部

图6 恽南田作品局部

三、没骨花鸟画技法实例

解读与临摹是学习传统技法的重要途径,下面选取历代重要的没骨花鸟画作品做详细的技法解析。

明代院体画家中,孙隆的作品可谓独树一帜,他的传世作品很少,但在画史上却是绕不开的人物。一般认为孙隆的没骨法与前后代之间技法关联不明确,有关孙隆的师承、影响与传承都有待进一步研究。但是从今天的技法学习角度来看,其没骨法中有许多可以借鉴并发展的元素。孙隆的没骨法以写意笔法见长,但有时也会结合一些渲染技法,他的传世作品故宫博物院藏《芙蓉游鹅》就是很好的一例。上海博物馆藏的《写生册》(图7)则完全以湿笔点写的方式加以表现。在临写的过程中应体会其技法有以下特点:首先,充分利用绢本的设色特点,控制色、墨、水的比例。绘画不是靠具体的理论数据来解释的,所以学习者应多体会笔墨变化的手头感觉。绢本不吸水,墨色会随水分流动,所以与纸本的水分控制是完全不同的。特别是在笔蘸有复色时,要使不同颜色在水的流动作用下融合得恰到好处。其次,要在关键的结构处留出空白,仔细观察这几件作品,特别是在鸟翅、石榴开口处等具有明确结构特征的地方,这些小空白即是反映笔意、笔势的痕迹,也是物象结构特征的体现。最后,在半干的情况下趁湿加以重色、重墨进行点提、勾勒。因孙隆的没骨法设色较淡,要依靠极少的重墨强调结构。所以在水分未干时就要将重色点上,才能避免结出生硬的边界,同时要避免过多的水分积在绢上,适当地用干笔吸走多余的水分。

图7 [明]孙隆 写生册

赵之谦的设色风格,潘天寿称之为“宏肆古丽”,主要体现在没骨花卉一类作品中。没骨法在前代画家笔下往往以清丽、淡雅为审美取向。赵之谦一改没骨花卉清雅之气,多以浓重的纯色直接表现,而且尽量用多种颜色,从不回避红绿等强对比色。前代画家多用熟宣或熟绢,多见于恽南田以前的画家作品,扬州八怪多用生宣,又大多流于草率,不够严谨。赵之谦却大量使用生宣,且又不失法度,这就对于水分的把握提出较高要求,赵之谦合理地控制了材料的性能,并通过水、墨、色的融渗将生宣的优势发挥出来,使其绘画语言得以丰富。

上海博物馆藏《花卉册》(图8),从款识中的“己未四月”可知是赵之谦早期的风格。可以看出以下特点:其一强调对于前代优秀传统的继承,每一页都在题跋中注明了其艺术渊源;其二对于自然物象的描绘,力图准确生动,将花卉自然灵性的传达作为首要追求;其三用笔设色等技法的选择都尽可能与对象特征相适应,故而笔墨严整,很少有放纵处。这些特征题跋内容中可以得到印证。在菊花一开中题道:“南田翁丛菊图凡十余种,变化超妙,怎能规仿?偶摘数枝,临其大概,冥心索意,形秽甚惭也,撝叔识。”这其中可以明确地看出赵之谦对前贤的推崇,同时言语中表达了对菊花“超妙变化”的造型追求。再回到画中的技法来分析,不同品种的菊花运用相应的表现手法,对于花瓣的翻转变化,叶子的阴阳向背都细致描绘。虽然笔墨由于客观造型因素的制约没能得以充分地发挥空间,但这类花卉作品对于自然生意的表现仍是花鸟画史上的典范,在今天的花鸟画学习中仍不失为优秀的范本。另一开罂粟花中题:“罂粟花千态万状也,意想图画所能仿佛,写其大意亦自其恣,撝叔。”也体现出赵之谦对于罂粟花自然意态赞叹,以及对生动造型的渴求。这一开是生纸作没骨的代表,仔细观察会发现,在每一片花瓣与叶子的边缘有很多细小的白点,这是在控制水分防止冲融中形成的,这些白点的作用至关重要,也正是有意地“留”与“躲”使水分的流动得到限制,以明确造型结构关系。生纸的选择又使勾筋点提的方式得到了变化,胭脂色的花瓣在半湿未干时勾花筋,全干后再以重色点细瓣;紫花、朱花、黄花都是以同类重色在半干时勾花筋,使花筋自然地渗到花的色彩中;而墨色花则等全干后勾花筋,以金粉勾勒,故作细笔以求若隐若现的效果。发挥材料工具的特性,又在严谨的法度控制下,造型、色彩、空间得到最佳表现,这是赵之谦没骨技法的高超之处。《葫芦》一开,最前面的主体+葫芦造型完整,以汁绿画出,葫芦后面以同类重颜色画叶,前后四五层物象重叠,不留空白,精准地留出边缘形态。通过颜色的色相与深浅互相映衬,将前后关系交待清晰,以达到丰富的效果。赵之谦的没骨法在花鸟画的进程有重要作用,其继承了传统没骨法严谨的风范,取其刻画入微,描写物象生动意态的长处,以生宣作画参以墨色变化,严格控水分以表现多层次的物象结构,用浓色、纯色呈现出古雅、朴厚、浓丽的总体特征。这极大丰富了没骨法的技法形态,并将这些没骨技法元素融入写意形态做好了技术准备。

图8 [清]赵之谦 花卉册之四

任伯年作品是初学花鸟画最适合的临本,原因有三:其一,任伯年的作品用笔较为简单,初学容易上手,比较容易将精力放在造型规律上。其二,任伯年作品题材丰富多变,可以通过临摹,掌握较多的花卉、草虫、禽鸟的造型规律以及结构特征。其三,任伯年的作品并无过分的求奇求怪的个性,以此为基础,可以带给学习者广阔的成长、发展空间。任伯年的很多作品带有没骨技法的元素,通过临摹可以学习写意风格与没骨画法的关系。《花鸟册》(图9)是生宣设色,勾点结合。特别要注意勾叶筋的水分,笔头不可过干,又要趁湿勾画。相比而言任伯年没骨法用笔较为利落,这在他的绢本作品中可以印证。任伯年喜欢用留白、衬托的方法表现物体的前后关系,所以任伯年会将简单的题材对象表现得更丰富。但一定要注意,尽量加以概括,减少用笔的数量,因为在任伯年基础上不可再添加过多,不然就会拖沓多余,变得很繁琐。

图9 [清] 任颐 花鸟册之三

四、没骨花鸟画技法在写生创作中的运用

没骨技法具有一定特质与适用性。以没骨法画鸟,在历代画家中很少见,只有孙隆、唐志尹等人,这是由于技法的局限性所致,没骨法不可能在表现复杂的羽片关系时,强于工笔勾染的方式。也就是说以一遍画成,不加勾勒的方法不可能表现出鸟类丰富的羽色与结构关系。而对于纯色的大型鸟类,如鹰、雁之类,又没有水墨写意法更为直接的表现力。所以没骨法多以花卉为主要表现对象,这在历代绘画作品中已经被证实。那么在没骨花卉作品中,同样存在题材的适用性原则,不是所有花卉都能够、都适合以没骨法表现。对于大型花卉,如牡丹、荷花、芙蓉大多采用渲染的技法突出花头特点,这在恽南田、华新罗的作品中都可以见到。对于小型花卉,如桃花、海棠是没骨法长于表现的题材,有众多优秀作品传世。对于某些小型花卉、蔬果而言,没骨法特别适合表现,比如紫薇,特别适合没骨表现,这在恽南田的作品中可常见到。

南方的桑树多曲折变化,经过人工修剪后,以生长枝叶,供蚕食用为目的,桑果生长数量并不多。对于桑叶的表现,有意强调叶子造型特征,然后以同类重颜色钩筋,再留出水线,进行晕染,分出阴阳向背。桑果的画法可以参照宋人花鸟纨扇中工笔画法,然后用重颜色点醒强调,突出饱满成熟的特点。(图10)

图10 阴澍雨 课徒画稿《桑果》

蔬果为没骨花鸟画的常见题材。在诸多历代大家中,皆有名作传世。比如沈周写墨菜,金农画萝卜,恽南田画佛手等等都是没骨技法的代表样式。以没骨画法表现绿萝卜,先以汁绿复以石绿色,画主体部分。在根部加入白粉,自然渗化,在水的自然流动中使水、色自然融合,半干时再加入重色强调表面质感。全干后,再辅以重色皴擦,以表现萝卜皮上粗糙质地。用点簇笔法画叶,大小点组和。全干后勾筋,既要表现叶筋的前后交错关系,又要勾得松、活、生动。最后用重色勾根和须,表现出特点的同时,加强画面的线条变化,使绘画的各种元素丰富起来。(图11)

图11 阴澍雨 课徒画稿《萝卜》

不难看出,在历代的没骨花鸟画作品中,有大多数作品是写生作品,极尽物态生意,这对当前的花鸟画写生是个启发。目前来看,外出写生的各类形式中,没骨写生仍然是效率最高的一种,能比较快捷地记录对象的特点,较丰富地收集素材。有时以写意法写生,在取势、造境上都能有较突出的效果,但往往不够深入。而繁杂的白描写生,又往往距离写意创作十分遥远,不能充分地转化。所以没骨写生是非常便捷有效地搜集素材的一种方式。对于艺术语言的概括与提炼,没骨写生往往会将点写、复染等多种方式结合起来,经常会激发出出乎预期的效果。

寻找创作语言,每一种技法都有其特别之处。只有尽量多地掌握它,才能使我们在这个时代丰富自己。尽管我们不一定以专攻没骨花鸟为目标方向,但没骨花鸟的学习研究对中国画家来说仍然是十分有益的补充,往往会让学习者受益终生。

阴澍雨 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、《美术观察》栏目主持

阴澍雨 没骨樱桃写生之一 纸本水墨 58×46厘米 2016

阴澍雨 没骨樱桃写生之二 纸本水墨 58×46厘米 2017

阴澍雨 辣椒 纸本水墨 57×46厘米 2014

阴澍雨 萝卜 纸本水墨 65×45厘米 2017

阴澍雨 秋瓜 纸本水墨 58×46厘米 2017

阴澍雨 蓼花 纸本设色 58×46厘米 2017

(本文原载《美术观察》2018年第1期)